这两位同时代的摄影家,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环境,却实践了同样的艺术理想。他们规避了名利场的浮华、野心和黑暗,保持心灵的独立和自由,通过镜头阐述了对生活的感悟和体验。
面对现实的避难所
“钱是廉价的,自由是贵重的”——这句话是著名的时尚摄影家坎宁汉(Bill Cunningham,1929-2016)的名言。他在时尚界万人景仰,却过着最简朴贫穷的生活。他一生未婚,住在纽约一个小小的廉价公寓,甚至要用公用洗手间。房子里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只有大量的胶片。他每天都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工作服,背着相机,在纽约繁华地段街拍行人的穿着,敏锐地捕捉日常生活中别出心裁的衣装。看他的摄影作品,感受到纽约浓重的都市气息,纽约人特立独行的着装风格,《纽约时报》有他的一个摄影专栏,他的作品和评论是全世界时尚界的风向标。
他的照片本来可以带来丰厚的收入,但是他却拒绝受雇于任何一家杂志或媒体。他多年免费向时装杂志提供他的照片,只有在高龄而且出了一次车祸以后,才勉强接受《纽约时报》正规雇员的合同,只是为了获得一份极其需要的医疗保险。
在他居住的公寓楼里,有一个艺术家小团体,大家彼此支持,以非常亲切的口吻谈到这位首屈一指的时尚摄影家,就如同他是一个最普通的邻人、朋友和同行。在法国政府为他的杰出成就专门的颁奖典礼上,他依然穿着那件简朴的蓝色工作服,专注地拍摄来宾的衣装。
在他的工作圈子里,奢华的明星政要如过江之鲫,但是他说:“我对名人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服装。”他觉得有创意的时装代表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自己审美的自信心。真正有创意的人同时也是勇敢真诚的人,他们不跟风,对时尚和生活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而且有胆识表达出来,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当他谈到他的工作时,幽默地说道:“我不在工作,我是在消遣,我懂得在生活中找到我的欢乐。”
著名杂志《时尚》的主编安娜温图尔说:“每个人都为了他而着盛装,都以被他拍摄为荣。”《纽约时报》的同事在他生日那天,全体穿上了他那套标志性的蓝色工作服,向他表示敬意。
坎宁汉由于工作原因常常出没于纽约的社交圈,却单纯地只追逐他真正感兴趣的艺术,对圈内的追名逐利毫不上心。他从不看晚宴的尊贵客人名单,亲切温和地对待任何一个阶层的人,不论他是国王、明星,还是普通的行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是多姿多彩的纽约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在采访中说,他从不认为时尚艺术是一种浮华的艺术,它是人们面对残酷现实的避难所,是像文明一般的存在。时尚教人怎样训练自己的眼光、品味,怎样寻找和表达美,他意味深长地说“寻找美的人就会找到它”。同时,他也承认,在纽约这样一个城市,诚实和坦诚是很艰难的,他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就如同堂吉柯德和风车作战。
艺术是对世界的探险
看了讲述坎宁汉的纪录片《我们都为比尔着盛装》,让我想起另一部著名的纪录片《飞跃薇薇安梅耶》,讲述了另一位街拍摄影家薇薇安梅耶(Vivian Maier 1926-2009)的故事。她的作品在她去世以后才被偶然发现,有十五万张之多,记录了芝加哥、纽约等地方的风土人情。她的拍摄技术和取景令人印象深刻,拍摄对象形形色色。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拍摄的孩子和老人。
薇薇安梅耶成长于单亲家庭,父母是法国移民,她很早就独立生活,在芝加哥做了40多年的保姆,终身未婚,也没有亲近的家人。她从未出版过任何作品,也极少和人分享她的照片,有许多甚至连底片都没有冲洗出来。她似乎以摄影为乐趣和生活享受,不以此为职业。记者采访了不少她曾经照顾过的孩子,他们说她是一位神秘的女士,就像真实版的玛丽波平斯阿姨(童书中当保姆的魔法师,带孩子们进入魔法世界),照相机永不离身,随时抓拍生活中有趣的场面。她将自己的洗手间改为冲洗照片的暗房,那里她从不让人进去,只有她才能享用的空间。
薇薇安梅耶很少谈论她的私人生活,这和坎宁汉相似。但是从他们拍摄的照片中,显示出他们对生活的热爱,有敏锐的观察力和同情心。薇薇安的一帧照片上有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个是白人孩子,一个是黑人孩子,黑人孩子在给白人孩子擦皮鞋。他们的神态表情没有尊卑,没有屈辱,让我觉得平等在孩子的世界是如此自然。还有一张照片,一名流浪汉不知遇到什么变故,在街上蜷缩成一团,悲痛欲绝,他虽是流浪汉,却戴着一顶礼帽,让人对其突逢变故的故事心怀好奇,也充满共情和怜悯。还有许多普通生活中的温情摄影作品,在她的照片中生动地呈现出来。
她也有几张自拍像,她有一种特别的风度,目光锐利,似乎能洞悉人心,面容严肃、镇定、专注,很少笑,却有一种我所熟悉的法国女子特有的自信优雅干练。她手持相机时特别有魅力,仿佛这是她生活中最有安全感、最得心应手的时刻,让她整个人散发着光辉。
有一个她照顾过的孩子说道,她有一种直面生活的勇气,不在孩子们面前编造虚假的理想世界。她拍的照片中有动物的尸体,她也和孩子们讨论死亡的问题,当她带着孩子们出去,向他们指出大自然的美丽,也让他们看到街上各色人等的生活重担。她从不规避真实的生活,孩子们跟着她,就像共同进行一次真正的对这个世界的探险。
在她年老时,精神状况出现了问题,且贫困潦倒,无法维持生活。幸好她照顾过的几个孩子集资为她在芝加哥租了一个小房间,她常常坐在密西根湖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孤独地看着浩瀚无垠的湖面。后来她不慎摔倒晕厥过去,苏醒以后固执地不愿去医院,想留在熟悉的家里。几个月后,她孤独地去世了,遗留下来的照片底片以几百美元的价格被人购得,后来其中一个购买者发现这些照片其实很多是惊世之作。
现在全世界都争相观看薇薇安梅耶的摄影展,不少作品被博物馆收藏。她去世后成为了摄影大师,而生前她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保姆。
通过艺术表达爱、同情和希望
没有人知道薇薇安梅耶的宗教信仰,在她的遗物中人们发现她收集了大量的剪报,其中有不少关于罪行、虐待的报道。有一个孩子甚至猜测她的个人生活中也曾遭受过虐待。她在单亲家庭长大,以保姆的微薄收入度过一生,也没有家庭支持,生活无疑是艰难的。但是在她的摄影作品中,那种平常生活中自然流露出的欢乐和温情,却让人觉得,她虽然看透了这个社会蕴含的不公正和罪恶,却依然爱这个世界。这和基督信仰所信奉的生活原则有异曲同工之处:信仰并非是厌弃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向往一个远离人世的虚渺天国,而正好相反:对生活和人性有清醒的认识,但是不丧失信心、爱和希望。基督不也正是这样做的吗?
值得一提的是,坎宁汉是一位每个星期都去教堂的基督徒。在采访中,有人问到他,信仰对他来说重要吗?听到这个问题,他的情绪似乎十分激动,以至于半晌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他回答道:“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在生活中有一些指引,宗教对我的生活有这样的作用,这也来源于家庭的影响,我小时候去教堂只是对教堂里女士的帽子感兴趣,但是后来我在这一点上变得更成熟了。”他工作的时尚圈对基督信仰有许多禁忌和偏见,而他却以一种特立独行的方式,实践了自己的信仰,将真正的美通过摄影艺术传递给圈内所有人。
这两位同时代的摄影家,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环境,却实践了同样的艺术理想。他们规避了名利场的浮华、野心和黑暗,保持心灵的独立和自由,通过镜头阐述了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和体验。
其实,生活本身就是信仰最广阔的实践场所。信仰如果在教会、团契、神学院或者在神学研究中被讨论,却没有在生活中真正的实践,就是纸上谈兵;而生活将毫不留情地考验我们的信仰和心灵。坎宁汉和薇薇安梅耶虽然没有常常提及信仰,但是他们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最擅长的影像语言,真诚地表达了人类心灵中属于上帝的部分:对美好的渴慕,对苦难的同情。他们不讳言自己所处环境的苦难和问题,但同时通过艺术表达了爱、同情和希望。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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