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六年

 

 

 

文/刘再复

 

 

 

到今天为止,我在海外漂流整整六年了。六年前生命发生了裂变,裂变后的生命,一部分死了,一部分则刚刚诞生。波兰的流亡诗人维托德.贡布罗维茨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漂流是生命之程真正的开始,这就像婴儿带着唯一属于自己的第一声柔弱的哭喊从安适的、温暖的母亲子宫中得到流放一样。贡布罗维茨所把握的漂流的意义,一直影响着我。

六年过去了,回过头去想想,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能赢得生命的另一次开始,的确可以使人生丰富很多。如果不是随着那一声哭喊而拥抱另一世界,我留在母腹的胎中可能会窒息而死。到了八十年代末,我的生命已经获得第一次成熟,很难再随波逐流。我需要呼吸母腹体外的新鲜空气。倘若在体内,身躯膨胀,地位升高,心灵就会变得平庸,而我绝不能走向平庸的泥潭。如果没有自由的心态,那么,在封闭的栏栅中吃饱喝足是会感到很舒适的,而有了自由的心态,就注定要走向铁栏栅外去寻找更广阔的土地了。

漂流之前,仿佛什么都有,名声、地位、鲜花、掌声;漂流之后,这一切丢失了。丢失之后还想再去追求吗?当然不,这一切我都把它视为草芥,埋葬在海的那一岸。这六年,我的自由首先是从这些世俗之累中解脱出来,然后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扩展自己的眼界,像初生的婴儿张开好奇的眼睛,到处转动,渴求认识母腹之外新鲜的星辰与日月。读书也好,漫游也好,都是为了这一点。眼睛放宽了,看什么都不一样。知道大千世界的壮丽景象,才明白关在书斋的门内互相赞叹的悲哀,也才明白扒在名利高墙上蠕动并不是生活。生命固然有限,但可以在无限的沧海与星空中去伸延,去发现,去打破专横世界所规定的意义,并创造自己可能达到的意义。围墙内互相赞叹和玩弄概念不是创造。

在母腹中虽已成熟,到母腹外却只是婴儿。来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我感到自己很年轻。年轻的心态使人积极。积极不是疯狂。积极的年轻心态使我想读、想写、想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就这样,《漂流手记》难以终止,《远游岁月》之后又产生了今天的《西寻故乡》,我还要不断写下去,要记录一个东方漫游者的心思,在二十世纪最后年月里颤动的心思。

在母腹之外的西方世界并非是一首诗。它有自由的阳光,也有滥用自由而产生的垃圾。市场原则对人性的剥夺和政治原则对人性的剥夺一样残酷。为真理而放弃市场原则的人极少,为市场而放弃真理的却很多。自由的阳光下其实也到处都有腥咸的风和绞杀心灵的牢房。看到人类还很幼稚,看到天空下到处都有阴冷潮湿的暗夜,才懂得珍惜。懂得珍惜已经赢得的每一点星光、天赋的每一分爱与权利,也懂得珍惜人类付出世世代代的泪水汗水才完成的每一种美好的积淀。于是,在漂泊无依的日子里,我的灵魂没有沉沦,在穿过大黑暗之后,我对人类的信念没有丧失,灵魂的钢铁确实需要锤打才能炼成,漂泊六年,锤打六年。

这六年,我的存在方式与过去的四十多年相比,变化很大。虽然生活在校园里,虽然到处漫游,但在精神生活中,却完全是个孤独者。大部分时间都是内心情感的时间,都是独自在读在想。这与过去那种在族群与集体中取暖的生活方式完全两样。能独自想想是很要紧的,唯其如此,思想才不会被一律的声音所左右,也才不会被外在评语所骚扰。六年浪迹,我最高兴的是能独自自由思索。而唯有自由思索我才感到精神生命的全部尊严。

关心我的朋友常常问起“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的回答总是很简单,并不认真。如果认真,就要说明我精神生活中天天循环的一件事,永远做不完的事,这就是叩问。读书、思考、写作,都是叩问,对于宇宙、对于历史、对于人生、对于真理的叩问。

一个思想者的天职,其实就是“叩问”二字,除了叩问,还能做什么呢?过去我曾以为,思想者可以提供真理,现在才明白,再有才华的思想者也只能接近真理,不可能到达真理。我和同代人对人生的丰富体验包括对真理的认识,我看到,一但有人以为自己达到真理并且通过权力推行真理的时候,接下去就是悲剧与惨剧。叩问真理的变成牛鬼蛇神,捍卫真理的以为自己已经占有真理,就排斥他人。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观念是绝对的实在,就以自己的结论替代叩问。人生永远是一个不断接近真理的过程,说人可占有终极真理或已占有四海皆准的真理,只是一种幻想。看清占有真理的虚幻,才有包容与宽容。我在六年中发现了漂泊的意义,这是一种没有终点、没有结论、永远叩问着的意义,这一意义正是浮士德那种永不停留的意义。

《西寻故乡》这部集子,叩问的是故乡的意义和生命存在的意义。我在叩问中告别了“乡愁”的模式和族群的土地观念,为寻求生命最后的实在。在六年日日夜夜的游思中,我把故乡分解了:地理之乡,文化之乡,灵魂之乡,情感之乡……何处是我的归程?不知道。我只是叩问着,只有漂泊,没有答案。但在叩问与寻找中,我相信我已经诞生了自己的情感家园,被我紧紧拥抱的情感故乡和情感祖国。我用生命织成的文字来滋养自己的乡土,而拒绝那些用祖国的名义要我停止发出声音的恐吓与诱惑。连占据我故土一小块地盘的猪狗都在使用祖国的名义要我放弃举起生命的旗帜和发出爱的呼唤。但我不能牵就他们。

我将继续漂泊,继续自己的叩问与声音,我能回报在六年中关爱自己的朋友的,也唯有这内在真实的声音与文字。

 

作者原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所长,现任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客座教授。

 

编者注:本文系刘再复先生刚刚完成的散文集第三卷《西寻故乡》的自序。第一卷《漂流手记》、第二卷《远游岁月》已在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本卷将于今年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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