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卓的爱情

 

 

 

北村  原著,夏维东 缩写

 

 

 

玛卓是个绝无仅有的姑娘,她会写诗,会唱歌跳舞,而且这个才女居然长着一副天仙般的美貌,这在当时那座大学里是很少见的。

在刘仁眼中,玛卓简直是完美的女神。他深深地爱上了她,玛卓成了他的依靠。三年里,他给玛卓写了一千多封情书,装了几箱子,却一封也未寄出过,他惧怕玛卓会笑话他。他宁愿让玛卓成为梦,明知梦是假的,明知每天晚上只是自己在说话,但他愿意一切是真的,也当作它是真的,因为它能使他不停地写下去,不停地爱下去,不停地依靠下去。人是多么的脆弱啊,怎么能毫无依靠地活下去呢?

那时,刘仁是靠着手电筒那一点微弱的光来照亮他的情书的,他相信那光虽微弱,却能使他找到爱情。但他害怕有一天连这一点光也会熄灭。为了得到玛卓的爱情他将全部身心都奉上了。

玛卓并不知道刘仁爱着她。她天性敏感,安静不下来,总是耽于思虑,总是感到孤单。她渴望真正的爱,并情愿以死相赴。她在诗里写道:我向你举起双臂∕不知以什么姿势放下。你颅腔深处我的家乡∕是不是要我用死来到达。她的爱才一开始就具有死之意识。

玛卓与周围人有些格格不入。野炊时,玛卓对同学们杀狗吃肉感到恶心,独自离队出走。大家寻找一阵后没找到,就以为她先回去了。唯独刘仁坐立不安,又回到山上去找。他似乎准备找她一辈子,连口杯、牙刷和面包,甚至情书都带上了,穿过荆棘,越过坎坷,漫山遍野地找。夜幕降临的时候,刘仁在无穷的黑暗中感到恐惧,于是他大声喊:玛卓,我爱你!这样一喊他便什么都不害怕了,好像她就在某处尽头等着他。

晚上他就在山上睡觉,睡得很安稳,梦见玛卓从黑暗中向他走来……第二天早上,刘仁在初现的曙光中继续寻找玛卓,边走边喊她的名字。

后来,他的面前出现一个干旱见底的水库。在龟裂的泥洼中,玛卓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身边有上百条黑色的蛇在窜动。刘仁以为眼花,差一点晕倒。他大喊一声玛卓,尽管他生性怕蛇,仍然奋不顾身地冲进泥洼将玛卓抱上岸。

刘仁见她蓬头垢面的可怜样,心疼地说:你干嘛走到那种地方去?大家都在找你。

玛卓哭了,脸上覆上了丧妇一样的悲哀,如同灰烬的神情袭卷了那张脸,她注视着刘仁,说:不,就你一个人在找我。

刘仁惊呆了,无法相信一个奇妙的事实已经发生: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居然就在他身边,而且正面对面地跟他说话。他感到心跳像擂鼓一样,心几乎马上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巨大的幸福感一下子让他张口结舌起来,于是他把包里的情书拿出来代替自己说话。

玛卓一封封地看,每看完一封就小心地放回信封里,眼泪从她美目中流出的时候,刘仁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汹涌而出,反复地说着“我爱你”,那时他好像只会说这三个字了。

玛卓突然把刘仁抱在怀中,眼泪流到他脸上,一切都似乎是真的。刘仁听见她呻吟道:三年来,我心里多孤独,可我没料到还有一个人比我更孤独,他一直在跟我说话,我却是个死人。

于是俩人在泪水中相拥,不顾一切地亲吻。整个下午他们都在一起,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下午。他们唱着歌,说着话。玛卓的歌好极了,在空旷的山间往返,好像树上的花都在歌声中发抖。他们无忧无虑,忘记了尘世的一切烦恼,贪婪地享受着下午的阳光。

黄昏时他们在荆棘中往下走,夕阳金色的光照在荆棘的嫩叶子上,刘仁对玛卓说:你瞧,多美呀!

下到山底时已经天黑了,城市的喧哗潮水一样涌来。当巨大的高楼的黑色轮廓在暮色中出现时,他们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

不久,他们结婚了。在乡间简朴的婚礼上,刘仁看着跳土风舞的玛卓,幸福极了。刘仁坚信未来一个安安稳稳彼此相爱的生活已经开始。

曲终人散之后,刘仁抱着玛卓往简陋的新房里走,他突然觉得她好重,脸也被她头上的花冠刺痛。这时,他听见玛卓轻轻叹了口气。

洞房夜的气氛是困难的,跟山上那个下午完全相反,两个聒噪者在突然来临的婚姻面前变得无言以对。他们起先都以羞涩为保护,时间一长,双方都不自在起来。尤其对接下去将发生的某件事情,刘仁感到不寒而栗,一想到那种让人不堪忍受的姿势,他禁不住一阵颤抖。对比那天下午在夕阳中相爱的情景,婚姻第一次让他觉得恐怖。玛卓的心态亦如刘仁,后来他们才明白:就是因为我爱你三个字说不出口,接下去一切都完了。熄灯上床后,他们有一种接近坟墓的感觉。

不久,他们便发现生活不那么可爱,它太具体。婚后,刘仁买菜,玛卓做饭。玛卓厨艺极差,一个月吃下来,双方都有点恶心。开头他们还能在饭桌上开开玩笑,找点乐趣,时间一久,话题少了,质量就下降了,生活如同糟糕透顶的饭一样,味同嚼腊。本来吃饭的事情是多么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但苦难往往是从细节开始。

因为吃饭的问题,他们不自觉地开始抱怨,有时玛卓甚至赌气不吃饭。有一次他们做晚饭时,刘仁不小心把酱油溅到玛卓裙子上,气氛一下子就僵住了。刘仁忍不住痛心地问:我还不如一条裙子吗?

玛卓搪塞说她不吃饭是因为没胃口,叫他别多心。

刘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餐饭是硬咽下去的。他发现了生活沉重而凄厉的一面,现在他们难以像过去那样谈爱情,只能面对具体的生活。

仅过了两天,因为看电视又发生了不愉快。刘仁想看时装表演,被玛卓视为居心不良。刘仁可怜巴巴地辩解:我承认美貌总是打动人的,但我是爱着你的。

玛卓冷漠地说:我怎么不知道?

如果他们是头脑简单的工人就好了,可惜他们都太敏感,盼望生活像天使,实际它像垃圾。

玛卓对一切都不满意,居然在两年内换了六种工作。刘仁没好气地提醒她:不是工作有问题,而是你有问题。

玛卓哭着说:还说爱我,干嘛总逼我做不愿做的?

刘仁连跟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发现人原来不会生活。

刘仁疲惫地说: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可这样的话,再也激不起玛卓的热情与共鸣了。

直到玛卓做了母亲,儿子使他们之间的矛盾得到短暂的舒缓。玛卓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母亲,慢慢变得肥胖,变得慈祥,她不再写诗了,即使偶尔写出一些献给儿子的诗作,也是平庸之极。刘仁无疑喜欢玛卓的变化。

然而在一个母亲身上找不到情人的感觉,每天除了忙碌,没有时间可以说说话。房间里充满了玛卓爽朗笑声和儿子嚎哭的巨响,同时还有电视动画片的怪声怪调,炸得人发昏。好不容易等到儿子睡着了,玛卓也睡着了,巨大的宁静突然来临,刘仁觉得自己的心比黑暗还黑。一辈子这样的生活,是否太艰苦了?

在那段相对宁静的日子里,刘仁却感到他与玛卓的距离变得遥远,他们的爱正在消失,或者被什么遮盖和代替,连正常的性欲也消失了。

无论如何还得继续生活下去。但物价飞涨使得他们仿佛生活在外邦城市,除了吃饭外,几乎挤不出钱去买衣服了。

玛卓生日那天,刘仁想送她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他把一笔稿费再凑上奖金伍百元全部带上,满心以为能买到一件上好的皮衣,可商店里的价码标签毫不留情地嘲弄了他。

刘仁有点下不了台,撇下玛卓,独自跑遍全城,直到晚上九点才买到一件不超过伍百元的大衣。回到家,玛卓向他哭道:“今天我生日,你却让我一个人空坐一天。你是不是爱得很累?如果不靠一件大衣,你已经很难表达对我的爱是吗?”说着,愤怒地将大衣扔出窗外。

刘仁悻然地走到户外,仰望美好的天空,一切都那么有秩序。面对这样的天空,还有谁会生气呢?但是,一旦低下头,混浊的世界进入眼睛,一切都改变了颜色,到处是矛盾、哭号和疼痛,但人却必须在这里生活,这就是苦难!刘仁从地上捡起大衣,哀叹:生活,我向你投降了!

刘仁决定出国打工,特别是当他有一次看见玛卓的内裤竟然满是破洞时,更坚定了他的念头。不顾玛卓的反对与挽留,刘仁远赴东洋,行前托一位朋友照看玛卓。

刘仁在给玛卓的信中这样憧憬着:等到他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他们将能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尽情享受爱情的甜蜜,那时玛卓想写诗就写诗,没人再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但是,刘仁的出走在玛卓心中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怎么也抹不去。敏感的玛卓心里清楚,刘仁出国打工不过是像上次买大衣一样,是又一次逃避。她变得疑神疑鬼,非常神经质,并且无缘无故地害怕河堤上的一个疯女人,认为她是来收她影子的。她的精神陷入崩溃的边缘。她对朋友说:我愿意刘仁永远是那个写情书的男孩,而我是那读信的,我想那是我们最后的归宿,可我们结婚了,我们是无力生活的人,生活在纸上、想像中才更合适些。

玛卓不停地搜寻回忆,然而回忆疑点重重。刘仁婚后曾充满幻想地说:玛卓,你为什么不是个瘫痪病人呢?要是那样,我会死心蹋地爱你。

从这些话里,玛卓得出一个恐怖的结论:刘仁是因为怕她才希望她是个瘫子。她开始怀疑刘仁在日本有了外遇,并且想像那个莫须有的樱花姑娘是个瘫子,刘仁推着轮椅徜徉在花丛中,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玛卓的精神在无中生有的幻觉中更趋恍惚,迷迷糊糊中,她依偎在朋友怀中,浑身发抖,异想天开地说:刘仁肯定怀疑我跟你好上了。这个新的假想又成为以前假想的佐证:她可以和别人,刘仁当然也会和一个瘫子姑娘相好。

一年之后,刘仁要玛卓到日本,但要玛卓与刘仁的那个共同的朋友送她来日本。这下连那个朋友也不禁想到,刘仁是不是真的怀疑他与玛卓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了。玛卓更害怕,她简直不敢面对刘仁,但她别无选择,只得去日本。

刘仁居然不来东京机场接他们,而是要他们坐火车到他所在的京都。在火车进站前的刹那,恐惧变得越来越具体,玛卓背着朋友,将随身携带的情书尽数抛向空中,自己跳车自杀。

等候在月台上的刘仁看到空中飞扬的情书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刘仁抱着血淋淋的玛卓,仰天嘶鸣:老天哪,难道我要等的就是一具尸体吗?

刘仁魂不守舍地将朋友带到家中。那是一幢带花园的房子,对面是山,门前有一条土路,一切跟信中说的一模一样。刘仁给朋友看他为玛卓预备的房间。那是书房,书架都做好,只是空的,没有书,桌上居然摆着中英日三种文字的电脑打字机,是专门预备给玛卓写诗用的。书架上有一格是专门用来放情书的。刘仁把那一包情书放上去,回头对朋友说:你看,我把它放进去了,像不像骨灰盒?

刘仁突然哭了,怎么也劝不住。夜间,他在房间里用电筒照着以前的情书,声音从他口中梦一样地绵延出来:满天的信在飞……满天的信在飞……

朋友感到毛骨悚然,拼命夺下刘仁的手电筒,试图阻止他的疯狂。刘仁哭喊着冲出屋,等到朋友追下去,他的车子已经跑出去了。

刘仁的尸体第二天就被发现了。他连人带车坠到海里,但海不深,渔民发现时,车尾的方向灯还露在水面微弱地闪烁着……

两位死者的朋友躺在沙滩上,对另一个朋友说:“我的天哪,我们不会生活,你看生活被我们弄成这个样子,我们像走迷的羊,我巴望尽快离开经历这条黑暗的河流,一定有一个安慰者,来安慰我们,他要来教我们生活,陪我们生活。伙计,你睡着了吗?”

 

原载《收获》94年第二期,约五万字。原文第一人称,为缩写叙述方便,改用第三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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