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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此时,好好生活 / 艾丽思

 

文/艾丽思

 

1

“有超过20年的时间,我是福音派推崇的激进的、犀利信仰的一份子——我想要改变这个世界,至少改变一点点。”黛丝·沃伦在《每日生活礼赞》中写道。多年前作为一个刚刚成为基督徒、充满激情的姑娘,我也像她一样,在奋兴大会上热泪盈眶,计划着毕业后去遥远的他乡为主做大事。

没想到多年后,遥远的他乡成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为主做大事成了整日料理家务、照顾家庭的主妇生活,日复一日,使我觉得日子蹉跎浪费,毫无价值与意义。就如同我的邻居颖,她本来向往投身艺术,如今却为五斗米折腰。自诩为文艺女中年的我们,常常在一起惺惺相惜,唏嘘不已。

我承认自己无法尽情于这样的生活。我的先生曾无比痛心地对教会里的辅导说:“我觉得她最爱的不是我,也不是孩子,而是书,她最享受的就是阅读的时间,只要一天不读书,她就浑身不自在……”表面上,我不承认他对我的定论,我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妻子与母亲的责任,虽不完美,却是足够的,他却不满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一起生活将近20年,他对我的认识犀利深刻,穿越外表直达某种本质:我过着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分裂生活。

 

2

与当下重复无意义的家庭主妇生活相比,在我头脑中,存在着一个更充满知性和创意、更具意义和价值的世界,比如写作、阅读、创作,比如救助事工,抢救灵魂(常常是抽象意义的),这些事务才能显明生命的被需要,让人体会到满足、振奋。

而当下的生活却将生命囚禁于琐碎家务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已步入中年,身体的不适、亲人朋友的患病、离世,不断变迁的世界,让我深感生命的脆弱,死亡似乎随时会光顾。我害怕的不是容颜消逝,而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探索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去做那些正确而有意义的事。

我处于这样的分裂状态中许多年却不自知。耶稣说,“我来了,是要叫人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参《约翰福音》10:10)我一度以为,这样丰盛的生命,是要奋力追寻、足够圣洁、付出某种行动才能得到,因此只属于某一类人的福利,于我来说,渴望而不可及。由此带来的挫败感更使我对当下的琐碎日常觉得厌烦、消耗,我欲挣扎、逃避、推开。

 

3

我像一个乞丐,向上帝祈求着给点什么。就在承认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能、一无所是的悔改过程中,神向我展示了他的怜悯与智慧。原来,我所找寻的丰盛生命并不在远方,不在我的理想世界,它就在当下我想推开的平淡无奇的每一天中,在那些黯淡无光、不起眼的角落里,在每一个看似败坏软弱的时刻里。

当摩西第一次在西奈山遇见神时,神说:“不要近前来,当把你脚上的鞋脱下来,因为你所站之地是圣地。”(参《出埃及记》3:5)

显然,我给自己的生活划定了一处“圣地”:我对理想的追求,对自我意义价值的认定,它们都在那地那刻;但上帝却把我限定在此时此地,比如整理屋子、幼儿的各种需求,当我将那地那刻当成理想,此时此地就成了牢笼和桎梏。这个世界称赞那些逃脱牢笼桎梏的人勇敢真实,但呼召我的基督却非如此。他吩咐我先“脱下鞋”来,这意味着我得放下我对那地那刻的执念,否则我不会意识到我所站的此地就是圣地。

当我放下执念,感觉一个巨大的包袱掉落下来,透过接纳、顺服、依靠转向神,立足此时此地,虽非全部,但我得以一瞥圣地的荣耀:在那,他已赐下整全、顺服、喜乐、自由的生命。这生命建基在以下事实上:

·你是蒙神所爱的

心理学认为,人的核心信念对生命有重要的影响。核心信念是个体对自己、他人和世界所持有的根深蒂固的信念或假设。“我不值得被爱”“我是个失败者”“我就是个多余的人”“我到哪都找不到家,没有归属感”……这些消极的核心信念,萦绕在我们潜意识深处;也像过滤器,人们通过它们来解释自己的人生。

重构一套真正从神而来的核心信念,是走出消极人生的关键。我发觉,即使成为基督徒很多年,我对自我的认识、那些隐藏于潜意识深处的核心信念仍旧丝毫未动。我偶尔也会为基督所给予的白白恩典而感动,但大部分时候,我挣扎于自己的身份与意义。我想要通过一些重要而有价值的事情来证明自己,这些事情显然不包括耐心地回答孩子的问题、花几个小时为家人做一顿美食、精心照顾院子里的花草等周而复始、平淡无奇的生活琐事。

当我不断检索内在的核心信念时,我被其深刻的无恩主义所震惊。“生命是一份礼物,你是蒙神所爱的孩子,你已被基督救赎,在你成为任何人之前,你的存在已被赋予意义和价值。”我接受神如此肯定且温柔的真理,在一个长于责备、不习惯表达爱的文化中,我必须操练这样的爱的语言,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诉自己——当我每天有意识地操练对自己说恩言时,这语言逐渐消融了那个无恩的信念体系,让我挣扎着奔向自己新的身份。

·你是整全的

当代社会,人迷失于碎片化的信息,似乎什么都了解,却什么都不知道。人也逐渐成了碎片人,无序漂泊海德格尔曾充满忧虑地警告世人,科学技术正在把人类从这个大地上“连根拔起”;西蒙娜·薇依认为现代的城市生活使人们脱离了对土地、团体等的依赖,处于“拔根状态”,灵魂的匮乏状态就是社会的拔根状态。根也可看作是人的完整人性。现代社会的“无根”是人性的被扭曲、异化、缺失。

但圣经的人观是整全的,希伯来文化强调神拯救的是整全的人,人通过与神、与人、与世界的关系活出整全的人性,神呼召人用身体、理智、情感、意志(即全人)来敬拜他。这种人观是我们面对碎片化文化的最佳武器:我们既是尊贵的(按照神的形象而造),又是完全堕落的(罪渗入了每一个生活领域),但更是蒙救赎的(基督的救赎不仅是面向未来我们得着的复活的生命,也体现在当下每一个生活层面)。

于我而言,圣俗二分的教义曾严重扭曲了我对生活的理解。我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兴趣——世界既堕落的,生活就是一种忍受;我对工作的理解变得狭隘——任何工作如果不和福音有关,就没有真正的价值;我也失去了想象力——超市有速成的各种食物,洗碗有洗碗机,扫地有扫地机,我作为主妇的工作还有何意义与价值?

当代的科技让我们逐渐与季节、与昼夜交替、与食物、土地,更多是与人(自我、他人)、与神失去联系。但神完全的拯救却让我重新被整合,我在他所创造的世界放松,享受他所赐予的简单却奥秘的一切。神也接纳我的脆弱与破碎,罪与挣扎,黑暗与矛盾,在那一个个痛苦瞬间,我放下内心的内耗与苛责,不理会世界对我的定义,奔向神,奔向他的真理,在他里面被接纳、统整。

·你活在当下

我从小成长的环境,教导我如何不要作一个普通人,让我为了明天而努力,但平凡琐碎的一天该怎么过,很少有人告诉我。有人说,我们如何度过一天,我们就如何度过一生。当我成为基督徒后,教会教导我关注天上的、属灵的事,这似乎又使我增添了一份作为基督徒的忧虑。C.S路易斯在《魔鬼家书》里提到私酷鬼如何训练一个初级魔鬼:“引导他关注最艰深、最属灵的职责,从而使他对那些最基本的职责视而不见。人类讨厌随波逐流,会忽视那些毫无新意之事。”他接着说:“我自己就有几个被我控制很好的病人,他们上一刻还在为妻子或儿子灵魂迫切祷告,下一刻就能心安理得地责打或辱骂现实中的妻子或儿子。”

人无时无刻不受到环境的影响,在当下充满动荡的世界,外面充斥着战争、种族冲突、经济下滑、失业、瘟疫等;而我们的里边所经历的,也许是:家人生病了,出了门才发现忘带手机,孩子又发烧了,丈夫出言不逊……里外交加,让人感觉当下实在太糟糕!为了逃避痛苦,人们要么活在过去,要么活在未来。

但生命却由每一个当下组成,许多哲学家也鼓励人活在当下,但与他们所建议的路径不同,基督徒能活在当下,是因为我们的当下与永恒相连,我们生命的锚抛掷在一个比我们自我更高的存在身上。

这简直是一个奥秘:神并非遥不可及,圣灵将我们的身体作为他的殿,这意味着此时此刻的一点一滴,神都向我们敞开,欢迎我们进入他的同在,与他交谈。在这深刻的与主连接中,每一个当下都与永恒连接,而我因此能笃定地活在当下,这包括我能尽情地享受神的恩赐(不忧虑快乐的时刻转瞬即逝),坦然地接受各种变化(凡事没有偶然),存盼望地忍耐苦难(即使死亡也不是终点)。

·你是批判者而非适应者

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被许多人诟病,但他关于人的潜意识力量对生命有巨大影响的认识,却揭示了一个事实:即我们的内在被许多强迫性思维控制,它们成为巨大的无意识力量,操控着我们的人生。

作为基督徒,表面上,我们读经祷告,礼拜天去教会,习惯了一种“又庞大又永恒的”巨型言语,这种言语会叫“讲的人兴奋,听的人过瘾”(杨牧谷语),只是这言语并没有内化进我们的生命。我们大部分的光阴,和世人一样,受习惯和程序驱使着度过。这些习惯和程序,决定了我们如何使用金钱、打发时间、养育孩子;同时也塑造我们的身份,揭示了我们真正敬拜的对象。

奥康纳说,很多人活得不够尽兴,不是因为和这个时代脱节,而是脱节的不够——我认为这句话是说给基督徒听的。从某种程度上,作基督的门徒,意味着成为一个“革命者”。我们需要对所处的时代、文化保持足够的警觉和敏感。追求刺激、体验和娱乐的文化喂养、驯化了我们,看似稀松平常的日常习惯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塑造了我们,对效率和便利性的迷恋扭曲了我们,我们所活出的冷漠、单调、无聊、可能都是时代症状的表现。

由此,我非常同意黛丝·沃伦的观点:“我们必须将教义、神学这些宏大的道理编织到日常生活的脉络里。”如果神(圣灵)不能影响、进而渗透在我的日常生活里,那么信仰不过是一种点缀,又或是自欺欺人罢了。在我看来,将教义、神学编织到日常生活的脉络里,是一方面保持对自我生活的某种省察:我为何会这么没有耐心,我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哪里?我享受和神在一起的时间吗?等等;另一方面,我们需要刻意操练跟随基督,在认知上不断默想教义,接受教义的挑战;在行为上,操练在每一件日常小事上活出神的同在;在情感上则训练自己渴慕基督,向往永恒。

 

4

《晚钟》,米勒 绘;现收藏于巴黎卢浮宫

我想起法国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的《晚钟》。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对正在劳作的青年夫妇,他们听到远处教堂渺渺的钟声,停下了手中的活,俯首默默祈祷,感谢上帝的恩赐。这对夫妇仪态安宁、祥和,画面安静而庄重。

这幅画是我对生活的理解。就如画中人,我们被召唤在土地上辛勤劳作;但我们也被提醒:随时可俯首祈祷,享受与他同在的单纯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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