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宁子
（一）
看到那张笑脸，我不由得心动。我走过去，伸出手。他把我握住，也不言语，依然微笑着，露出两排戴着矫型钩的门牙。
我也微笑着。
“我叫Randy。”他说，口齿清楚，但有一点悠缓，特别是尾音，拖了一截小小的尾巴。
“唔，我知道你是恩迪，今天晚上的讲员。”我紧握了他一下。
他嘴角的两端往上一挑，像一弯清月，清澈极了 我是说，那整个的微笑给我一种极清澈的感觉，像月光般涓涓而宁静，以至于我觉得在这微笑中再掺任何的言语都变成了月下的饶舌。
我安静地望着他。
这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大孩子。他的染色体有一点误差，医学上称之为“Downs Syndrome”，中文译为“蒙古症”。
据说“蒙古症”孩子都有先天性的内部器官发育不完全，而且弱智。
而Randy则是个神迹。
他出生后七十二天之内动了几次大手术，内部器官的“不完全”已经得到改善。但医生认为，他终生可能什么都学不会。
然而，Randy现在已经十五岁，念普通公立学校八年级，而且是优等生。在美国德拉瓦州，他是学校、社区、教会的公众人物，他常常应邀演讲他自己生命的经历 上帝如何在他这个“不完全”的孩子身上成就了祂完全的工作。他是州长的朋友，他常常在州长为残障人筹款餐会上演奏钢琴。他曾经告诉州长一个成功的秘诀：
“所罗门王向上帝求智慧，所以他成了世界上最有智慧的国王。你若向上帝求智慧，你也能成为世界上最有智慧的州长。”
当然，Randy依然带了“蒙古症”孩子的特征，连他的微笑都有一点“特别”。可是，这一点“特别”却深深打动了我。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的微笑如此单纯，单纯得让我觉得看见了一颗极美好、极完全的灵魂 而最高贵的灵魂是不需要爱以外的任何东西来修饰的。
我握着Randy的手，沐浴着他的微笑 那里面只有爱，而且是无条件的。
我想到主耶稣。
我感到羞愧。
我蓦然发现了自己里面的不完全。虽然，我能够从一朵花，一片云中读出一首完美的诗，可是，我却不能够像Randy这么单纯地爱人。当我向人捧出一掬微笑的时候，别人可能从中读出许多的言语：或欣赏、或感激、或称赞、或礼节、或敷衍……
当一抹微笑掺杂了这许多含义的时候，那里面的爱已经残缺。
躯体“不完全”的Randy在爱里是完全的，所以，面对陌生的我，他能够以最天然的方式将他里面的爱无条件地呈现。
“他好可爱。”
我对Randy的母亲说。
她微微一笑，送给我一本书：《一个东方脸的孩子》，是她写的Randy的故事。
我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我读到一段祷文：
“主啊，许多时候，我们很难明白你为我们所预备的。在人看来，恩迪是不完全的，但是，他是按你完全的计划所造的，我相信他的降生，是要在你的完全的工作上有份……”
这是Randy出生后，牧师为他做的第一个祈祷。
当这段祷文与十五岁的Randy同时被我看见的时候，我相信我看见了一个完全的神迹。
（二）
那儿有一盏灯。
灯下有一群人在听Randy的故事。
“……我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认识水车的情景。”Randy略一停顿，望着母亲微笑。
母亲会意，立刻用中文把这句话翻译出来。
“妈妈和我一起用玩具材料做了一辆小水车，它有轮子，可是不能转动。妈妈把它放到水池里，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着。忽然水车转动起来了，它在水的推动下，越转越快。站在水池边，我突然觉得看见了我自己。我是一辆小水车，我很简单，也不完全，我自己不能转动，可是，如果我在生命的活水源头之下，我也会像这辆小水车一样转动起来……
妈妈告诉我，生命的活水源头就是创造了天地万物和我的神。我好高兴，我愿意把自己放在这个活水源头之下。这十五年来，靠着祂，我才能够转动，我才能够学会靠我自己完全不可能学会的东西。在讲下面的故事之先，我想先给大家弹一首曲子，这支曲子叫《水车》。我学习弹这支曲子的时候，我想着我是一辆小水车，我必须在活水源头之下才能转动，所以，我把这支曲子的名字改了一下，叫《生命活水源头之下的小水车》。”
Randy在黑色钢琴前面坐了下来。
窗外月光如水。
一串美丽的音符如清澈的流水哗哗流淌着，水车咕咕地发出舒缓而有节奏的声音……
我的眼泪汨汨地流了出来。
我听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音乐——那里面流淌着母亲的眼泪、天父的慈爱，以及一个孩子轻轻的呢喃……
（三）
雪融化了，院子里第一朵花悄然开放着。
Randy惊喜地凝视着，忽然回头问妈妈：
“Why？这朵花怎么知道它开放的时间到了呢？谁告诉它的？”
窗外的秋叶纷纷飘落了，风轻轻摇曳枝桠，Randy趴在窗口喃喃自语：
“Why？是谁通知这棵树秋天就快要过去了呢？”
母亲望着他，并不言语。她看到了他里面的智慧。
“哦，是我的神，我的神总是最聪明的。”
Randy自言自语道。
有人从一朵花里看到美丽的色彩。
有人从美丽的色彩里看到美丽的诗意。
有人从美丽的诗意中看到一个真正的诗人。
谁的智慧最完全呢？
“恩迪，天国是什么样的呢？”母亲突然问他。
Randy略一沉吟，眼睛望着窗外。
“唔，天国应该是亚当夏娃犯罪之前伊甸园的样子。”Randy回望着母亲，灿然一笑：“天国里没有眼泪、没有忧伤、没有痛苦、没有死亡。”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突然加上一句：“天国里也没有Downs Syndrome。”
母亲惊讶地望着这个孩子，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
Randy是一首诗。
当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诗人的智慧。
我相信上帝在创造我们的时候有祂独特的构思。每一个创作都是独特的，祂是诗人，我们是祂笔下的文字……
作者来自南京，曾任报社记者及编辑，着有散文集《心之乡旅》一书（海外校园丛书），现于洛杉矶台福神学院进修。她的另一本报告文学《寻梦者》，将于今年下半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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