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里不知您已远

 

我叹息大好年华被蹉跎,如今无所成就,父亲却逗我说:“他人骑马我骑驴,自叹自己不如人,回头看见推车汉,比上不足下有余。”

 

 

 

文/石薇雅

 

 

 

1999年12月24日午后,我正在北京准备过圣诞节。突然接到上海侄子的电话,说是爷爷患急性肺炎病危,已送华东医院急诊室!我一下子慌了手脚。我的儿子急忙到火车站为我买当天去上海的车票,买到了最后一张卧铺票。

几十年来,我在这条京沪线上数不清往返多少次了。还有比女儿回娘家更兴奋、更喜气洋洋的吗?唯独这一次我忐忑不安,夜不成眠。我默默向上帝祷告:“神啊!求您延缓我父亲的生命,使我能够见到神志清醒、可以说话的父亲。”

第二天上午八时许我跳下上海火车站的月台,立即雇车直驶华东医院。果然父亲瘦得皮包骨头了。

他问我:“离开2000年的新年还有几天?”我答:“六天。”他又问:“你看我过得去吗?”我该怎样回答呢?我们的神啊!生命在您手中,愿您赐父亲平安。然后我壮了胆跟他说:“别担心!只有六天时间,您过得去的。”我又告诉他:“您的三篇圣经文章不久可以在美国出版了。”我觉得当时这是唯一可以使他喜悦的事情,可惜老人家已经没有一丝精力来表达他的激情了,只是喃喃地说:“恐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只觉得心头阵阵凄凉。

父亲已经不能进食了。28日清晨,查病房的医生说可以试试喂老人一点儿温牛奶,谁知一茶匙牛奶进口,父亲就咽气了。当时我特别埋怨那位查病房的医生,让我父亲走得迅雷不及掩耳。后来静思一下,这可能是安详地回天家的方式之一吧!

然而父女骨肉之情难以控制,我大哭一场,尤其当遗体放入太平间的片刻,我才真正意识到父亲一去不复返,女儿千声唤不回了!诀别的痛苦使我又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的遗体告别会来了将近100人,鲜花、花篮挤满了吊唁大厅。牧师、长老和父亲生前的工厂领导都表达对老人家深切怀念之情,特别提到了他荣主益人的优秀品质,竟成了布道会。

 

 

既俭且慷

 

父亲生于1906年清朝宣统皇帝时代。他经历了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的战火年代。艰苦的岁月使他从小养成了勤劳节约、忍耐宽容的好品格。父亲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纺织专业、诗词文学都是他自学成材的。1958年父亲受洗成为基督徒,这是母亲多年为他祈祷所结的硕果,所以那天最高兴的是母亲。

父亲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一丝不苟的。受洗后他说:“我不能做一个挂名的基督徒,要多多荣耀主,帮助人才对。”

因此,他虽自身勤劳节约,却是慷慨捐助教会和主内贫困弟兄姊妹。

父亲除退休金收入外,就是子女孙儿辈给他改善生活的钱和物件。原本他的生活水准可以提高很多,然而他一如既往地俭朴节约。衣着非到十分磨损的地步不换新的,即便孩子们一件件地买给他,他还是整整齐齐地挂着。上午非到十一时不进菜市场,因为收摊前菜价便宜些。而同时,他每月却给燕京神学院一位学生寄生活费,一直寄到他大学毕业。

在父亲的抽屉里我发现了六十八封写给他的感谢信,原来是乡村教会和那儿的贫困弟兄姊妹收到他钱后的回覆。有一天我收到宁波集士镇教会一封信,信上说谢谢某女士捐献500元,我大惑不解。原来是上月我给父亲的零用钱,父亲奉献给那里的教会了。我弟弟家里的成员也常收到这样的信。父亲常说:“施比受更为有福。”(《徒》20:35)“怜悯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箴》19:17)

 

 

忘我助人

 

1997年夏季,我在上海与父亲同住约两月有余,这段时间他特别忙碌,家中的电话也增加许多。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位贫寒教友的独生子,因游泳时后颈椎骨撞裂,需要动大手术。医院同意先抢救生命,但一万二千元手术费务必一个月内缴齐。父亲急得像是自己的亲孙子遇难,他除了向自己家人募捐外,还思忖着他所熟悉的人之中,谁有可能捐助。于是他不嫌其烦地一一打电话为那孩子呼求,他一会儿出门去取募来的钱,一会儿又上医院去付钱,还处处写收据,以示证明。时值上海盛夏,暑气逼人,父亲常常跑得满头大汗,顾不上吃饭。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经父亲之手募集六千七百多元,加上那家父母的奔走努力,手术费就这样解决了。

流水年华,此事已过去三年了。父亲大殓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有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那孩子,手捧一盆鲜花特地来祭奠,说是消息知道得太迟了,否则一定上殡仪馆向赵爷爷的遗体告别。于是裔家一家三口肃静地站在父亲遗像前,泪流满面,感激赵爷爷三年前奔走募集手术费之深情厚谊,临别前还向我索要了一张父亲的照片。天下自有真情在,此番景象谁不为之感动!

 

 

体恤入微

 

也是1997年的夏季某天上午,父亲住的小区居民楼办公室广播,说是有位八九十岁左右的老先生,中暑昏倒在我们小区的南墙根,是谁家居民的老人快上办公室来认领。我和弟弟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早晨我们见到父亲写的一张留条“我有事外出,中饭不必等我。”我们一家人上下惴惴不安,直到午后一时左右,父亲才回家。我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您不顾自己九十一岁高龄,总是独自往外跑,今天上午差点儿把我们急死!”他却不在意地说:“我出门总是先祷告,主保佑我一路平安么。”

那么父亲一大清早又上哪儿去了呢?原来有位八十多岁的主内姊妹,每月只有一百八十元退休金,还要分出八十元寄给她农村的姐姐,生活自然十分艰苦。父亲给她送花生酱、果酱、速冻馄饨等去了。我问:“您给她钱,让她自己去买不是省事吗?”父亲还是慢条斯理地向我解释:“她的日子太苦了,每天在菜市场拣丢弃的菜叶,怎舍得买这类食品呢?只有我买后送到她家,她才能吃到。”

我又接下去问:“您怎么不叫一辆出租车呢?您一人出门,上下公共汽车不方便,万一……”没想到父亲回答我:“坐出租车往返要五十元,我坐公共汽车只花四元,省下四十六元,还能帮助其他困难老人呢。”那个时刻我只有被父亲的爱心所感动,再也提不出问题了。分明我越提问,越显出我的渺小了。

 

 

排忧解难

 

另一件事也使我记忆犹新。那是上海深秋的夜晚,外面细雨潇潇,寒气袭人。我已烧好晚饭,偏是父亲不按时回家,我又惶惶不安起来。直到七时半,他才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你应该先吃饭啊!”我一面体恤父亲的辛劳,另一面又按捺不住心中焦急的情绪,就没好气地问:“您又去帮谁家了?也不知道肚子饿吗?”

父亲一边脱雨鞋,一边饶有兴趣像讲故事般地跟我说:“我在附近邮局门口,遇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外地女人,领着一个约莫六岁的男孩,找不到溧阳路她姑姑家,正在焦急,问我该坐什么车去。我陪她母子两人到了去溧阳路的汽车站,可是那女人说:‘我第一次到上海,即便到了溧阳路也不会找上海的弄堂房子,怎么办?’我想,万一她找不到姑姑家,天黑又下雨,母子往哪儿住宿呀?还是我送他们去吧!汽车到了溧阳路,天更黑了,我没有带手电筒,费了好一阵子功夫,总算找到了她姑姑家。那女人欣喜万分,跟她姑姑说个不停,剩下我一人站在天井里,就转身回来了。”

听到这儿我一下子上了火,就带着责备的口气说:“爸!你真是多管闲事,这种乡下人连声谢谢都不会说,太可气了,您为了她要是摔一跤,可惨了。”父亲不以为然地说:“帮助人么!本来为了解决对方的困难,何必计较谢谢两字呢?塞耳不听穷人哀求的,他将来呼吁也不蒙神应允。”我面对这样一位好父亲还能忍心去责备他吗?窗外还是黑沉沉的天,雨仍在绵绵不断地下着,我一边为父亲热饭,一边不由自主地说:“神啊!愿您祝福他老人家平安、健康!”

 

 

喜作生挽

 

1995年上海虹口区教会创办主内困难老人的养老院,地点在近郊下沙区。父亲并没有去那边度晚年的打算,然而这件事关系到许多主内弟兄姐妹的福利,因此大大牵动了父亲的心。正巧我弟弟在上海新开辟的凉城路买下一套单元房供父亲居住,父亲满怀激情地说:“感谢神,在我快九十岁时,赐我新的居室。我一定要协助教会把下沙养老院办好,让别的老人也有新居室。”于是他募集资金,张罗家具,为孤独困难的老人办理住进养老院的手续。他把自己和我弟弟家的旧住所的家具,雇车一股脑儿拉到下沙养老院去了。父亲还擅长写毛笔字,他写了许多标语和对联张贴在养老院门庭和墙上。他办这些事时精神抖擞,好像壮年似的。

父亲平日话不多,但总是以身作则,身体力行。他曾说:“多言多语难免有过……。谄媚的口,败坏人的事。”(《箴》10:19; 26:28)我们见到的父亲,不是在读圣经或写文章,就是在操劳家务或修理东西。他似乎不知道“休息”和“享受”四个字。父亲九十岁华诞,儿孙们为他庆寿,宴罢,老人家连声感谢神赐他高寿,兴致勃勃即席赋对联一副。

右联:生可读神书,领受天国资讯,全备福音神赐给。

左联:死则息主怀,摆脱人间苦难,一觉睡到主再来。

题词:生老病死人生规律,神赐我90高寿,喜作生挽而自慰。

这副“生前挽联”四年后贴在老人家灵堂前,读者皆唏嘘,赞叹老人家爱神之心。

 

 

模范丈夫

 

父亲原先住在上海四川北路,他是全幢楼内年龄最高者,然而公共走廊、楼梯,他都抢先打扫,还说:“我是退休老人,应主动找事做。”那个年代生活水准较低,全楼的水、电、煤气只有一个总表,各家没有分表,每月从总表的数字中按各家人口分摊钱。这事十分繁琐,谁也不愿干,但轮到你家了,又不能不干。父亲常常帮助有困难的邻居计算。有时邻居的水管、门窗、电线有毛病了,大家都不好意思麻烦老人家,然而父亲总是自告奋勇拿起工具箱,二话不说就动手修理。他的儿孙们都劝他年事已高,何必还要为他人去操劳。他回答:“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箴》3:27)附近街道邻里都知道他是基督徒,看到他各方面的好品德,一致选他为五好居民。

有一年里弄选模范家庭,父亲被选为模范丈夫。原因是:我的母亲一生多病,最后卧床三年。父亲一方面爱护老妻,另一方面也体恤我们子女工作忙,缺少时间照顾母亲,他总是负责母亲的全部生活和上医院求诊等等的繁琐工作。那种体贴入微伺候床前的情景,邻居们都看在眼里,十分感动。

母亲去世后,他还写了许多诗词悼念。

 

 

撰写人得

 

1985年母亲去世,她写给父亲的遗嘱话虽不多,却是至关重要:“我的老丈夫!我恳切希望你跟主比我跟得好。”从此以后,父亲立志攻读圣经。他说:“只有懂得神的教诲,才能跟主跟得好。”每天家务之余,他用大量时间读圣经,并从几所神学院借参考资料,反覆查证、做笔记、搞索引。这样大约读了四年,开始动笔写学习心得。九年之中,他日以继夜地总共写了约五十万字。著作有:《旧约概论》、《新约概论》、《旧约人物集》、《新约人物集》等。尤其在写《希伯来书》(上、下集)时下的功夫最大。大家公认《希伯来书》较难读懂,父亲不断祈祷,求神开他心窍,藉用他的笔写出符合神心意的文章使读者受益。去年夏季,父亲的脊椎骨已经酸麻得不能起床了,他还让我递给他《希伯来书》原稿在床上修改。可见他病入膏肓之际,思索的仍是怎样把神的话语解释清楚。

父亲不论写什么文章,总是十分认真负责的,决不信手乱拈。比如他写《宋尚节传》,曾多次采访宋的二女儿宋天真,并细细阅读宋的日记。他还两次到北京西山宋尚节墓地瞻仰,以便获得一些感性认识。(宋尚节系中国福建人,曾获美国俄亥俄州大学化学系博士学位,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中期东南亚著名大布道家。)

凡是父亲所写的学习圣经的心得,一旦完稿,就有主内弟兄姊妹要求借读,后来,父亲迁入凉城路新住宅区,当地有两个查经小组,父亲常被邀请去担任主讲人。这虽不是正式讲道,但父亲备课的态度比我在华盛顿D.C会议大厦开讲座还要认真、努力。

 

 

慈父良友

 

教会里很多人只知道父亲乐于助人、孜孜不倦研究圣经,殊不知他在家中还是个模范丈夫、儿孙的导师良友和知己。父亲膝下大大小小共有十五个家庭成员,大家都尊他老人家为大。然而父亲从来没有长辈架子,一贯平易近人,和孙儿们平起平坐、促膝谈心,连六岁的曾外孙也嚷着要和太外公下象棋。

父亲还是个烧菜能手。每逢圣诞、春节,父亲早早作好准备,烧十大盆过节菜肴。当大家围坐就餐时,他总是举杯祈祷,满心感谢神的恩典,赐他儿孙满堂,各有成就。直到后来儿孙们实在过意不去,才改成请老人家上餐馆团聚。

父亲十分遗憾自己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立志要培养三个孩子(一女两男)都上大学。当年他的收入很微薄,他努力勤俭节约,每月将教育基金存入银行。1948年父亲送我上大学时,中国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仍很严重,当时父亲能够排除世俗偏见,男女一视同仁,是很开明的。

中国大陆的政治运动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至七十年代中期,长达二十五年之久。尤其是知识分子阶层兼基督徒家庭出身者,很难不受其灾。父亲深深体恤子女在工作岗位上处境的艰难。我和弟弟的苦闷、抑郁和牢骚,也只有在他老人家跟前尽情倾吐。他总是充满爱心而又通晓事理,设身处地为我们排解忧虑。并用圣经的金句劝勉我们,使我们得到慰藉。1972年我下放在石家庄部队农场劳动。他每日为我祈祷,求神赐我健康、平安。时值中秋,他写给我一封六页信笺的长信,字里行间充满父亲对女儿的一片挚爱之心,劝慰我要高瞻远瞩,切莫因眼前困难而气馁。

父亲不仅仅口说笔写,还以实际行动解决儿女们的困难。他把我的女儿从六岁抚养到她大学毕业,这是多么沉重的付出!

 

 

真正慰藉

 

有时父亲也用诙谐的语句启发我。比如我叹息大好年华被蹉跎,如今无所成就,他却逗我说:“他人骑马我骑驴,自叹自己不如人,回头看见推车汉,比上不足下有余。”有时我遗憾某事错失良机,因而情绪低落,他似乎很有把握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98年,我受骗上当,丢失了一笔钱。我的儿女们也为之表示可惜,但不知如何安慰我才好。只有我九十三岁的老父亲得知此消息后,从上海打长途电话用圣经的教导大大安慰了我一番。他说:“不必惊惶失措,耶和华是你的牧者,你必不致缺乏。不要为作恶的心怀不平,神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然后他又警告我说:“你要十分珍惜神的管教,贪婪会使人瞎了眼,怨恨和痛苦只会给魔鬼留余地。现在你只有振作起来,信靠、顺服,求主作你的营寨。我估计你通过这次沉痛的教训,就会获得新的生命。”

几十天以后,我在熟睡中,猛然有一股力量冲击我的上身,将我唤醒,只听得耳边响起两句话:“千千万万的钱买不了我的救恩,圣灵与你同在就是印证。”我大为惊讶,就不由自主地痛哭流涕,忏悔祷告。我几十年执迷不悟,多次违抗神的召唤,这次事件分明是神爱的责打。于是我枯萎的生命有了新的转机,我重生的心路历程是从这里开始的,为此我曾写过一篇见证,刊登在《海外校园》2000年8月号上。事实证明,父亲对我的开导是何等正确,而且神也使我的生活水平并未降低。正如赞美诗所唱:有许多未来的事情,我现在不能识透,但我知道主牵我手。

 

 

必再相会

 

这样好父亲终于离开我们走了。我在上海办理他丧事的日子里总是热泪盈眶,我每天跪下去祷告时,半天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总觉得我失去了人世间最关心我、最体恤我的人,这个损失无法弥补。然而神默示我:“你那么有福气,拥有这么一位好父亲,陪伴你近七十个年头,你还不知足吗?”我明白了,地上的父亲某一天他一定要离开我们的。只有天上的父亲,是永恒的。只要我们依靠他、信赖他,他永不离开我们。如今我把大小事情都转向天父诉说了。

我的父亲不是社会名流,在教会里也不占任何职位;然而他的言行是为神作光、作盐、作见证的。

再相会,父亲!天国再相会!

 

 

作者是北京某大学一位退休女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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