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雪

 

 

 

 

文/何 方

 

 

 

 

荒野遇险

 

圣诞节前夜,我从维吉尼亚州里斯贝格小城的家中,赶到一水相隔的马里兰州,与老朋友林的一家去教堂,共享平安夜的烛光音乐会。我计划第二天一早返回,与加完班的丈夫会合,再一起前往老朋友红的家中。

圣诞节的黎明,和着晶亮的细雨到来。我迫不及待地上了路,想在丈夫醒来以前赶到家中,给他一个惊喜。公路上流淌着溶化后的昨夜雪水,马里兰的天空在雨中如此清朗。我决定避开高速路,抄小路去渡口。

圣诞早晨,通常很少有人在路上,绝大多数人都已在圣诞前夜赶回家中。我的前后,只偶尔有一两辆车,几个孤独的赶路人保持着距离,却感到亲切。

我的心平静而欢悦,向我前后车里的赶路人道着早安。想着过去一年生活的安宁富足,与丈夫的相知相爱,想着将见到的朋友们,我真想对给予我这一切的上帝说一声谢谢。这种被爱深深包裹的感觉,实在是幸福无比。

不料,车外的小雨变成了大雨,雨丝变成了雨柱、冰柱,我的心也随着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已转到乡村道上,两旁是盖满昨夜积雪的松树和一望无垠的田野,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更糟糕的是,鹅毛大雪刹时铺天盖地而来,几分钟内,就在路上积累了一吋厚。我的车速降到了十五哩,前车窗的雨刮器吃力地推扫着疯狂击来的雪片。

倏然间,我发现自己成了茫茫旷野中、漫天大雪下,唯一的生命。恐惧感渐渐袭来,小路也变得漫长而没有尽头。我不敢有丝毫闪失,力图保持稳定的车速。可无论是一点小弯道或坡道,不管是加速或减速的一点小变化,我都能感到车在打滑。我全神贯注,不时地告诉自己稳住,稳住。

雪块似乎仍然保持着坠落的速度,积雪越来越厚,温度越来越低,雨刮器开始显得无能为力了。我把车里的暖气风扇开到了最大,帮助车窗保持透明。好在油表显示,油箱里还有半箱油,还能坚持一阵子。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车子稳定,只是不知道还能保持多久。不敢想像油用完了又怎么办,甚至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要去哪里。绝望紧紧拽住了我的心,我听见自己颤抖而微弱的声音在向上帝做最后的祈求:神啊,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幸福和快乐,为何今天把我放入这样的绝境?你说过:你们若奉我的名求什么,我必成就(《约翰福音》14:14),我求你保守我的安全……

突然,在我的右前方,出现了一幢房子的模糊影子。

 

 

撞入花园

 

我全身的血液奔流起来,有希望了!仔细一看还并不是很远,最多四分之一哩的距离。汽车又爬行了几分钟,终于靠近了这幢房子。竟有四五辆车停在这房前。透过雪雾,我能看清这是一幢很大的白色房子。房内灯火通明,房檐下垂吊的红绿圣诞彩色灯幕,闪烁不停。我这才又回到正常记忆里,这是圣诞节。

求生的本能,让我没有丝毫犹豫,决定把车停在他们的车道上,等雪停了再走。我试着踏向刹车板,同时转动方向盘。在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的车已以极快的速度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并飞速滑进了前花园。

车陷在雪堆里,车轮仍在飞转。当我再次可以思考的时候,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然后试着感觉全身,完好无损。感谢上帝!

就在这一刻,我耳边一阵乍响,我一惊,反应过来是侧门的玻璃窗,我立即看见有一双手在用力拨开我窗上的雪并敲打着窗玻璃。我终于听清了一个声音在喊:

“Turn off the engine and open the door!(关掉发动机,打开车门!)”

我立即照办了,车门外站着两个又高又壮的美国人,一眼能看出是父亲和儿子。在我打开门的一瞬间,他们同时问:

“你怎么样了?伤着没有?”

“好像没问题,就是吓得半死。”我在讲事实。

父子俩同时嘘了一口气,一份明显的释然从他们脸上掠过。捕捉到这一温暖的瞬间,我的眼泪冲入眼底,心里拼命挣扎,不让泪水滚出。

“好了,圣诞快乐!”年轻的一个伸出手来。

“圣诞快乐!”我答道,心想,还不知道这怎么个快乐法。

“能不能跨出车来?”年长的问。这一动,才发现我全身僵硬,半天才磨出车外。心里只是庆幸,还活着。

几分钟后,我已坐在他们客厅温暖的壁炉前了。一屋子的人本来散落在各个角落,各玩各的,但所有的头都在我进去的一瞬间转向我。

大客厅的另一角,一棵硕大的圣诞树装饰得缤纷闪亮,大大小小礼物盒堆了半树高,圣诞音乐轻绕萦耳。不难感受出,这是一个充满了爱的温暖大家庭,虽然这栋房子坐落在人烟稀少的旷野。

房子的主人,左手搂着太太,对我伸出右手来:“我叫约翰.帕森,这是我的妻子卡罗琳。怎么称呼你?”

“芳妮,谢谢你们让我进来!”我仍然一脸迷惑,满眼忧郁。

“好了,芳妮,今天我们家里有传统的圣诞节早餐。每年这个时候,我们的孩子都带着他们的家庭回到这里来,你是我们今年的特别客人,卡罗琳已在餐桌上为你加了一套食具。”

接着,约翰一一向我介绍他的两个儿子,马特和维克多,一个女儿,茜茜,以及他们的家庭成员。祖孙三代共十六人,个个英俊,漂亮而健康。被介绍到的每一个人,都大方友好地对我挥一下手,讲一声:“嗨!”我心里暗自赞美,好有礼貌的一家人。

“欢迎你,芳妮,”卡罗琳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希望你能放松下来,等你准备好了,告诉我们你的故事。我想,你是上帝送给我们今年圣诞节的特别礼物。无论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抱歉,你现在都走不了,雪封了路了。”

 

 

餐桌圆圈

 

我不知道该怎样感受这一刻,是幸运还是不幸?嗓子眼儿发哽,想哭。

我好不容易对卡罗琳挤出一个微笑来:“谢谢你,我想让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们一家,非常抱歉打搅了你们的节日。”

“嘿!你,圣诞陌生人,听我说,”在外面最先见到的那个大儿子马特,抢过了话头,“你知不知道你玩的游戏有多精彩?我亲眼见你飞进我们的花园,你是从天上的哪一角掉下来的?你居然还是一块整的。”

一屋的人都笑了起来。卡罗琳在大儿子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把。马特却仍然看着我,说:“芳妮,我能猜到你的感受。但我希望你能听我妈妈的,先放松下来。你需不需要用卫生间、电话什么的?暂且把这儿当你的家吧。十分钟后我们要开始早餐,希望你能加入我们,那时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故事。”

“我可不可以用一下电话?我的手机没有信号。”此刻,我唯一想的就是与丈夫联系上。

“当然。”马特立即提起电话,递在我手中。

我拨了家里的号码,可听到的是留言机的提示语。我急了,赶快又拨了林的电话,林的第一句话是:

“你在哪里?安全吗?”

朋友的声音,此时竟是如此的亲切。从林那里知道,丈夫在刚开始下雪,就给林拨了电话。一听说我已上路,就急得变了调,拜托林说,如果我再打电话,就告诉我,无论我在哪儿,都呆在原地不动,直等到他来。由于雪太大,渡船又停了,此刻,他正在河对岸等候。

等我挂了电话,眼光茫然地转过身来,整个帕森家的人,已手拉着手围着巨大的长形餐桌站立着。约翰和卡罗琳之间留着一个缺口,等我决定是否加入他们的餐前祷告。

我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抱歉和感激。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我是这个大家庭里的一员。我嵌入了这个温暖的圈里,闭上我的眼睛,与他们一起低头祷告。

祷告词出乎我意料地长。约翰首先感谢上帝在过去的一年里,给他们一家人的平安快乐和丰衣足食。还有他自己退休后这几年,与太太的安逸宁静心情,和一共打了二十四次高尔夫球的快乐。

然后,我惊讶地听见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从儿子、女婿,到女儿、儿媳、孩子们,直到抱在二媳妇手臂里的三岁小孙女,都讲诉了心中对上帝的感激,并盼望来年被继续祝福。

我听见有感谢上帝保守自己的公司顺利发展的;有感谢教书有成的;有感谢成功减体重的;有感谢终于买到想要的时装的;有感谢数学得第一个A的;有感谢自己暗恋了几个月的男友终于单独约自己出去的……。但每个人都是等别人讲完后,再轻言细语,缓缓道来。一种沁人心脾的音乐般的优美打动着我。我开始奇妙地感受到,自己心中的忧虑在退去,代之以从未有过的平静感。

一阵短暂的安静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谢谢牛奶!”我忍不住睁眼看了过去,小孙女正抱着奶瓶。

“哦!感谢上帝,为这个美丽的小生命。”卡罗琳接着说,“感谢上帝把儿女们带回家中,谢谢耶稣带来的丰盛早餐,也为我们的特别客人──芳妮,感谢你,感谢这场美丽的雪。”

说完这一句,她短暂地停顿一下,很快又接着说:“相信你会把芳妮安全送回到她的家人那里。”我能感到每个人的嘴角,都牵起了一丝善良的笑意。

我的祷告顺口而出,令我自己惊异:“主啊,我还有什么说的?我感谢你,为这善良美好的家庭,深深祝福他们!也求你暂时停下这场雪,让我过河去。”

我这个“暂时”,引得所有的人忍俊不禁。“哦,芳妮!”同情和理解随着所有的眼光倾泄在我的身上,我迎着所有的目光,充满感激地笑了。

 

 

最深拥抱

 

这是一顿难以忘怀的圣诞早餐,衷心的祷告,精致的食具,丰盛的食物;孩子们的喧闹,大人们的闲谈;屋外冰冷的雪,屋内温暖的心;当然,还有我的讲诉。我的故事远远超出了我从哪里来和要到哪里去,而是我的一生,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早餐结束了,不知谁叫了一声:“雪停了!”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决定立即上路。这时,当教师的二媳妇丽莎,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她说:“芳妮,看见了没有,上帝精确地为你把握着时间。我感谢这场雪,让我们在这个圣诞节拥有了你。谢谢你!”

我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地在眼里打转。

这时约翰告诉我,他和儿子维克多决定送我过河,由他开我的车搭我,维克多开他自己的车跟在后面,然后父子俩同车回来。我不敢同意,心想,这太过分麻烦他们了,何况孩子们已坐在圣诞树旁,等不及要拆礼物了。

但卡罗琳最终一句话,把我和父子俩催上了路:“芳妮,听我们的安排吧,这是唯一能让大家放放心心过完圣诞节的好主意。”我还能讲什么呢?无言的拥抱表达了我衷心的谢意。

在渡船快要抵达对岸的时候,我一抬头,看见了岸上丈夫的银色房车,车顶上的雪积了几吋厚了。我不敢想像丈夫在里面冻成冰棍的样子。上岸后,找到一块可以停稳车的地方,约翰的两辆车停了下来,但离丈夫的车还有几米远。

我和约翰跨出车来,他给了我一个拥抱,简单地说:“好了,芳妮,圣诞节快乐。”他转身向维克多的车走去。我看见维克多在他的车里向我挥手,我夸张地张开嘴唇,说了无声的谢谢。

一眼看见丈夫走出车来,我们同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对方奔去,然后在冰冷的雪地里,用充满感恩的心,完成了今年最长最深的拥抱和亲吻——圣诞快乐。

因为雪,红的家里的聚会推迟了。

因为雪,今年的圣诞出乎意料的完美。

 

 

作者来自中国,毕业于美国新部落圣经研究院。现住南卡州,从事文学写作。在华人教会事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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