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轻松开始的友谊,让我不知不觉就卷入了温菲尔德家的喜怒哀乐里。
文╱何方
奇怪的家庭
如果去世的不是琳娜的母亲──温菲尔德太太,我是不会去参加这个遗体告别仪式的。我实在是害怕这样的场合,怕听呼天抢地的恸哭哀嚎,更怕见悲痛欲绝的无声泪流。但是,琳娜需要我的支持。
在电话里,我问琳娜,她的两个哥哥鲍比和克利夫,还有姐姐尔玲,会不会来。琳娜的声音里有一份令人揪心的平静:
“我真的不知道。十年不相往来,仇恨是我们兄妹间唯一的纽带。母亲这一走,恐怕连这仇恨的线也牵不住了。”
我知道,琳娜对她的姐姐和两个哥哥有的,是一份浸透骨髓、盈满血液的爱,一份让她揪心、割舍不断、魂牵梦萦的兄妹之情。这份爱充满宽容、忍耐和原谅。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是在心中琢磨,结束未必不是好事。也许这是彻底粉碎琳娜在四兄妹中重建血缘之爱的梦想,从这份无望的家庭悲哀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了。我想看到弥漫在琳娜眼底那份抹不去的忧伤消失,完全消失。
温菲尔德家是一个非正常运转的家庭,这是12年前,琳娜.温菲尔德对我谈起她家庭时的第一句话。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几乎是从走进学校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成了要好的朋友。我一直认为,自然默契的好朋友像爱人一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上帝安排的。这份轻松开始的友谊,让我不知不觉就卷入了温菲尔德家的喜怒哀乐里。
琳娜的祖父母一辈从德国移民到美国,辛苦到她父母一辈,还没有恢复因搬迁受损的元气。所以,她的父母不得不狠命工作,来养活他们兄妹四人。
琳娜曾说,她从未弄明白过,她的父母是不知道什么是爱,还是被生活磨得忘了什么是爱了。她从未看见过她的父母相互示爱,也不记得父母向他们四兄妹有过任何温暖溺爱的举动。我当时打趣说:“没有爱,能生出你们四兄妹来?”
琳娜却黯淡地说:“一个也没有倒好了。”
在她的家里,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谁对谁说“我爱你”,没有这些一般德国家庭里最普通的爱的表达方式。相反,父亲没有一天不大醉而归。兄妹四人替换着挨打,不是大哥浑身青肿,就是二哥满脸是血。或者是姐姐惊恐万状冲出家门、彻夜不归。再就是她自己抽泣到天明。
琳娜的声音好像从阴冷的虚空里飘来:
“你相不相信,我父亲烂醉后,曾踩断过大哥的手指,把二哥丢进冰柜。”
“你那个做母亲的在干什么?”听故事的我,被激怒到几乎歇斯底里。
“母亲的血管里流的是冰水。”琳娜说她小时候就一直是这样想的。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会儿以泪洗面,一会儿装着没看见,或者是奔跑到教堂去呆坐。
“你想想,”我至今记得琳娜在回忆时,眼里的那份痛彻肺腑的悲哀,“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我们四兄妹哪里去学爱和原谅?怎么知道关怀和忍让?所以,在没有挨打的时候,就变成四兄妹间没完没了的相互吼叫,争夺,甚至相互在精神上折磨以及身体上伤害。”姐妹俩撕碎对方唯一的好衣服,大哥一拳打断二哥的鼻梁骨……
最好的道别
琳娜父亲终于在琳娜高中毕业那一年,因酒精中毒而逝,毫无顾忌地扔下了没有工作的母亲和琳娜兄妹四人。也就在那一年,兄妹四人像接力赛一样,愤然离开了这个没有欢乐,却只有痛苦和仇恨的家。
我开始奇怪,这样的环境,怎么会生长出通情达理的琳娜?
“从那畸形破碎的家里逃出,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要读大学。”
为实现念大学的梦想,琳娜竟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做准备:打工挣钱,尝试生活的另一种艰辛;认真去教会,重新认识人生,矫正视野;在上帝的慈爱下,体验爱和被爱,学习忍耐、给予和原谅。到琳娜26岁,进入沃州大学文学院。落入这个思考人生最多,最敏感于爱和恨的专业的时候(也就是我和她在生命的轨迹里相遇的时候),琳娜已经是一个亲切自然、热情温厚的美丽德国女郎。她眼里那份大学生里少有的成熟和抹不去的忧郁,带给她的魅力,使她周围的人转动、凝视和微笑。
如今,整整12年过去了。我和她之间的这份友情,陪着我们一起完成学业,走向社会;也目睹着我们事业的成功,以及家庭的幸福和温暖。
然而,琳娜的姐姐和两个哥哥,却远没有琳娜幸运。离家后的这20多年里,大哥鲍比好像永远保不住一份工作,二哥克利夫似乎永远保不住一个未婚妻,姐姐尔玲则永远保不住一个丈夫。
琳娜深知父亲在他们兄妹四人身上造成的恶果──扭曲的心灵。但她割舍不得这份骨肉之情。她一次一次利用节假日安排兄妹团聚,用她发自心底的爱去感化他们。用她理解、学到的爱,去关心他们,倾其所有给予他们。她告诉他们,她相信温菲尔德家族的后代,应该是懂得爱的,是应该延续下去的……
结果换来的是,她至爱至亲的这几个人,嫉妒她的“幸运”,憎恨她的成功,觊觎她的所有,讥笑她的失误。甚至为了10年前姑姑留下的一点菲薄的遗产,彻底反目,手足之情荡然无存。在琳娜心中锉成创伤,铸成绵绵长痛。
毕业后,琳娜进了华盛顿国家艺术博物馆,我却留在了沃州的申城。琳娜在申城的家里,也就只剩下她母亲了。琳娜的母亲在她父亲去世后就每况愈下,更加冷漠和孤僻,言语越来越少,出口却句句尖刻刺人。这些年来,琳娜除了拜托我抽空去探望她母亲外,也利用所有的假期回来,为母亲添补生活所需,还从未忘记对她说声:“妈妈,我爱你!”
尽管从未得到反应,也没有改变过母亲脸上的冷漠,但这并没有阻止过琳娜爱母亲。我想,只有我能体会,琳娜有多珍惜心中这份执着的爱的感觉。每次和琳娜一起回家,看着她忙这忙那,我心里就回响着她的感叹:
“能够爱,本身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哪里还顾得上求回报?”
但是,当医生终于肯定琳娜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的那一瞬间,我还是看到,绝望的泪水在琳娜脸上流淌。那以后,琳娜为母亲雇了长期护士。我仍然隔时去探望,已成习惯。
奇迹发生了,痴呆后的老人眼光温和慈爱了,像是上帝答应了琳娜的祷告。而且我总觉得她仍然认得我。护士描述说,我每次去看望她后,她都变得很“听话”,而且口里要嘟哝好一阵:“女儿来了。”
两个月前我准备外出旅行,最后一次和琳娜一起坐在老人的床前。老人竟能聚集目光,轮流在我和琳娜脸上看着,然后嘴唇慢慢拼读出:“我-爱-你。”
琳娜的眼泪倾泻而出,久久拥抱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也爱你,我一直爱你,你知道的,是吗?”
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温菲尔德太太从来都懂得爱的,只是一生都没有机会和能力去表达,反而被沉重的生活和一环扣一环的误会泯灭了。
我预感到,琳娜妈妈终于说出了她一生想说的话,怕是在向我和琳娜道别了。确实,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道别了。
灵前的聚会
两个月后的今天,我竟然真的站在老人的灵柩前了。偌大一个告别厅里,就琳娜和我两个人陪伴着她。我伫立良久,想着生长的环境对人心灵一辈子的影响,想着父母和儿女间的爱和责任……人生实在是一部又大又难读的书。
一个大个子中年人走了进来,10年不见,我仍然一眼认出是琳娜的二哥克利夫。他比以前胖了很多,也没有穿黑礼服让我有一点惊讶。琳娜立即起身叫了一声:“二哥。”
但克利夫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琳娜,径直走到母亲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滴从琳娜的脸上滚下,不知是为她二哥,为母亲,还是为她自己。
琳娜还是走了过去,和二哥站在一起。这时我又听见迎宾小姐在叫:“温菲尔德家。”
走来的是琳娜的大哥鲍比,黑礼服着装,仍是我记得的那种木讷的表情。他对我点了点头,也走过去和他们站在一起。温菲尔德是一个高大的家族,三兄妹站在一起,是一种顶天立地的壮观景象。
大姐尔玲和男朋友晚了一步,但毕竟还是来了。我心里为琳娜捏着一把汗,同时又为她高兴,她盼了10年的兄妹团聚终于实现了,尽管是以母亲的去世为代价。温菲尔德太太若有知,也该感到欣慰。她一生无能保护和爱自己的孩子,现在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以自己的离世让孩子们相聚。
牧师走了进来,与每一个来吊唁的人拥抱,并询问与死者的关系,然后赞美说:“好优秀的孩子们,你们的母亲一定为有你们而骄傲,她的一生没有白过。”
牧师哪里想得到,他这几句平常的话语,像一颗炸弹,轰击着四兄妹的心房。他们没有一个作出反应。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在他们的脸上一一漾过。
牧师大概也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反应,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对逝者的祝祷和对生者的祝福:“愿上帝的恩典降临到她的儿女们身上,祝福他们珍惜血缘之爱、兄妹之情,爱他们自己和他人。”
牧师祷告完毕,四兄妹散开到周围的座位上,仍沉默不语。我开始有点为琳娜抱不平。琳娜照顾母亲这么多年,无人过问,难道他们没有想到,至少应说一声谢谢?
琳娜这时候从旅行包里取出一叠相册说:“大哥,二哥,姐,我把家里所有的照片,整理成了这几本相册,不知你们愿不愿意看一看?”她把相册放在了中间的咖啡桌上。
“妈留下的房子,你准备怎么办?”鲍比开口了。我真想替琳娜揍他一拳。
“这正是我想要和你们商量的事情之一,妈把房子留在了我的名下。”琳娜的话刚一出口,所有人的头都抬了起来。
“但我并不需要它,我在华盛顿有房子。我有两个建议:哥哥姐姐中谁最需要,谁就可以拿了去过户;或者留在这儿,作为我们兄妹度假或聚会的地方。我想把它过到我们四人的户头上。这是温菲尔德家上两代人的艰辛留下的唯一的财产,我希望我们能齐心协力把它维护下去。”
等了这么久
琳娜说到这里,所有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每一对眼睛里都在泄露着复杂的心理交战。琳娜没有停下──我猜无论结果怎样,她要一鼓作气把想说的话说完,这是母亲给她的最后机会了。
“看看这些照片,我们都曾是好纯真可爱的孩子。经过这些年的艰辛,我们多少也对父母以前的行为有一些了解,甚至原谅。”我立即感到气氛里有一阵由惊讶产生的骚动。
“今天我们在妈妈面前相聚,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生活那么不容易,我们为什么不能互相帮助,享受兄妹情分?我们没有能从父母那里得到爱,但我们兄妹还可以互相关爱来弥补。想想看,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哥,姐,我们不能从此四散,妈妈不会安息的。”
琳娜终于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真为她担心,完全没有把握她的这番努力,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沉默,还是沉默。“你们这些笨蛋,就不能体会琳娜那份爱心?你们枉作哥哥姐姐!”我几乎喊了出来。
突然我看见尔玲的男朋友在向我打手势,我站了起来,跟他走了出去。他轻声讲:“你不觉得是我们退出,让他们有一点时间单独相处的时候了吗?”
“我怕他们伤害琳娜。”
“不会的。而且今天有好结果。”
“你真有把握?”我将信将疑。
“是的,尔玲是大姐,我了解她。他们只是需要我们给点面子。”他努力挤出一份微笑。
“我可没那个信心。不过我已经相信你,会是尔玲的好丈夫。”我对他已有好感。
“这下轮到我没把握了,尔玲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带到教堂去说:‘是的,我愿意’的那种女孩。”
哦,尔玲,我心中立即祷告,你可知道你终于找到真正的幸福了。
大门被轰的一下冲开,琳娜满脸是泪地跑出来。
我大惊失色:“怎么了?琳娜!”跟着她就跑,直跑到车场的一角。她突然转身就和我拥抱,我简直不敢想像发生了什么。
“哦!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猜他们说什么了?”
“告诉我!”我的心跳也开始加快。
“‘你的车该换了,开那样旧的车不安全,选好车后给我电话,公司可给我的亲属六折优惠价格,我回宾馆去了。’那就是克昵说的全部的话。”琳娜憋着嗓子学她二哥克利夫的腔调。我从未看见过琳娜挂着泪水的脸笑得如此灿烂。
“那,其余两个呢?”我的心还悬着。
“鲍比说:‘我可不可以搬回家去住?’然后尔玲替我回答了。”
“哦?”
“‘鲍比,明天妈下葬后,我们一起回家,大家共同处理留下的事情。’听尔玲说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你就跑出来了?”
“是。”
我明白了,上帝听见了琳娜二十多年来的祷告。
原来,在葬礼中人类的心离上帝最近,可是,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作者来自中国四川,毕业于重庆大学,后赴美求学,现居南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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