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可说

 

 

 

 

 

文╱小约翰

 

 

 

 

著书都为稻粱谋?

 

那一年,为响应学校倡导的考试改革方案,我采用面试方式,给中文系大三的学生期终考试。事先让他们每个人出两道知识题,全部交上来打乱后,抽到哪一道就让他们当场回答。另外,我还根据他们的读书笔记提问题,也让他们现场回答。然后根据这两次回答给一个分数。

轮到一个女生时,她拂了一下短发,说:

“老师,我没有读书笔记,所以也没有提前交给您。”

“对呀,正想问你呢。这学期一开始,不就布置要写读书笔记吗?”

“是。一开始我很想写,后来想法变了。”

“噢?怎么变的,说来听听。”

我很感兴趣,继续追问下去。

在图书馆的茶吧里,她仰仰头,微微一笑,仿佛老早就料得会有此一问,随即侃侃而谈:

“第一,真正有想法的人不写书,比如孔子、耶稣、释迦穆尼、穆罕默德等。写书的人都是二流的、没有想法的人,‘著书都为稻粱谋’。

第二,哪怕是有想法愿意写下来,但文字根本不能真正传达微妙的思想。就像庄子讲‘轮扁斫轮’寓言,那个做车轮的木匠,讽刺齐桓公读的所谓圣贤之书,不过是糟粕,因为这位木匠自己想告诉徒弟和儿子怎么使斧子到得心应手地步,一辈子都没有成功。您看,活泼的口语都难以做到准确传达,何况笨重的书面语呢?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第三,‘妙处难与君说’。即使我真正读书有了心得体会,又怎能写得出来?即使写出来的话,您怎么能看得懂?为了让您看而写读书笔记,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口气说完了,微笑地望着我,就像猎人挖好了陷阱等着猎物跳进去。怪不得这学期上课时,她在我的《欧美文学史》课上从不记笔记,经常这么懒洋洋地坐着,侧着头看我。

原来早有预谋。

“实在佩服你的高见。可是,既然语言无法传达人的想法,那你为何恰恰是在用语言,传达出了语言无法传达人的想法的想法?”

“您不是我,您怎么知道我真的用语言传达出了我真正的想法?您又怎么能确信您听到我的话后,所想的和我想的一样呢?”

“你也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用的语言表达出了你真正的想法?你又怎么能确信我听到你的话之后,所想的就一定和你想的不一样?”

“这不过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类的狡辩罢了。我不过是想说,‘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读书多了会变成书呆子,越来越没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创造力、创新力。

卢梭说上帝给了我们每个人良心,听从良心的指引就够了,干嘛听从来自人的启示?他认为最大的美德,就是按照生命的冲动自发行动的能力。叔本华说每读一本书,就像让人家骑着马在自己头脑的草地上乱跑一通。何必把自己清清白白的心灵和脑子让人家践踏一番?”

 

 

他的话算几匹马?

 

我知道遇见“高人”了。其实我从来就没把自己的学生只是当成学生。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人群中当然卧虎藏龙。

“卢梭让你不要听从来自人的启示,那么他的启示,是不是来自人的启示?叔本华让你不要任由自己的头脑被人家的马践踏,他的这些话算几匹烈马?

暂且不从这些字句上来谈,就从你所说的独立思考和创造创新力来谈,美国的一些中学生,一味反抗权威,谁的话也不听,自以为很独立、很叛逆,结果到头来发现,他们自己不过被最流行、最肤浅的思潮捆绑住罢了,他们所谓的独立叛逆,不过是没有主见的随大流而已。最追求时髦、标榜个性的人,是最不时髦、最没有个性的人。这就是托克维尔所说的‘平庸的个人主义’。

博兰尼早就研究过,发自生命深处的冲动要开花结果,必须得和古老而有生机的‘支援意识’相遇,也就是和伟大而有活力的传统相遇,方可使冲动稳定到可以进行创造。自由必须是有权威引导,创造必须有秩序支援。否则,自由就成了放纵,创造就成了破坏。”

“可是历史上,有着那么多冲动被文明、传统压抑致死的例子!”

“你为什么一定认为人的本能、冲动之类,是和文明、和传统完全对立的呢?你喜欢吃什么似乎是你个人的口味和本能,可是一旦到国外生活一段时间,无法吃到中餐,你就发现你的口味是和从小所生活的文化息息相关的。哪有所谓完全超越文化的本能?你大概有一种反文化、反知识、反社会倾向,其实这也是受一些流行思潮影响所致。”

“啊?我不喜欢读书,怎么还会受思潮影响?”

“恕师兄(笔者在中文系学生面前,一直自称师兄)直言,正因为你不喜欢读书,才更容易受到随便一种什么思潮影响,而缺少自我审视能力和反省批判精神。

培根说,人生下来就有四种‘假象’:一是种族假象,是由于人的本性而产生的谬误看法;二是洞穴假象,是个人的主观片面看法;三是市场假象,是由语言滥用而引起的;四是因迷信权威而产生的剧场假象。为了摆脱这四种假象,必须好好读书学习。所以,他说读历史使人明智,读诗歌使人智慧,还说‘知识就是力量’,‘学问变化气质’。

你为了反对市场假象和剧场假象,有可能陷入种族假象和洞穴假象。根据欧文.白璧德分析,连培根自己也受到科学主义和浪漫主义影响而不自知,致使学问和人格分裂。”

 

 

苏格拉底的名言

 

她被我这么一讲,有点儿给“唬”住了,不禁伸了伸舌头。

“老师,您就喜欢讲起来头头是道。可是实际情况是,‘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特佩服毛泽东,那一辈探索救国救民的先驱者革命者中间,就他老人家没出国留学,算是一个‘土包子’。但他这种老土在中国就行。那些‘洋包子’在国外学了回国,就水土不服。他也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越有学问的人越愚蠢。”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绿茶,发现有点凉了。

“《红楼梦》中黛玉教香菱写诗。香菱写了第一首让她看,黛玉说:‘意思确有,只是措辞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你听听黛玉讲得多么好,就因为香菱平时读的诗词太少,所以就特别容易被格律形式和平庸浅见束缚住。真正要放开手,必须读书多,有广阔视野和深厚精神底蕴。

所以,毛泽东对知识和专业排斥,任由破坏冲动大肆发泄,给中国带来多大灾难,难道不有目共睹么?最近一本书就说他一生还是摆脱不了农民意识,居然回到张鲁‘五斗米教’那样的水平。虽然话说得难听,不过也值得反思。

这学期讲古希腊文学时候,我讲给你们的苏格拉底那句名言还记得吗?

‘不经过理性审慎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人生(Life is not worthy living, if it is not subject to critical examination)。’

而要理性审慎,当然得和大师对话,和经典对话呀。”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师请您高抬贵手,算我跟您这一次谈话,等于已经读了十年书。”

“不敢当。不过笔记还是要交,你就写一篇《说不可说》吧。”

“谢谢老师,一定尽快交给您。”

一椿小事,说出来给大家一晒。

 

 

作者现在大陆高校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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